42 公里外，是 TA 的半生征途

一

发令枪响的瞬间，渭滨区八音街的晨雾还未散尽。父亲攥着号码布的指节泛白，跑鞋踩过湿润的柏油路，留下浅浅的印记。这是他第五次站在宝鸡马拉松的起点，却是第一次带着我穿过全幅设计的起跑赛道 —— 今年赛事的新调整让人流疏导格外顺畅，他说这样的起跑节奏，像极了 1998 年他接手街道五金店的那个清晨，没有拥堵，只有藏在平静里的期待。

我跟在他身后，看着他灰色的运动背心随着步伐起伏。赛前一晚他在酒店房间整理装备的模样还清晰可见：号码布要别在左胸第二颗纽扣的高度，盐丸按每 5 公里的间隔分装进臂包，就连跑鞋的鞋带都要系成双蝴蝶结 —— 三十年来，他给顾客打包五金零件时也是这般规整。朋友圈里的定妆照配文很简单："陪丫头跑次半马，随便跑跑"，可我瞥见他设了三个凌晨四点的闹钟，和十年前我高考那天一模一样。

前 5 公里的赛道沿着渭河延伸，观众的欢呼声混着早餐摊的香气飘过来。父亲脚步轻快，还能转头指给我看补给站旁的宝鸡美食地图展板："当年你妈总说，要是能把擀面皮摊开到马拉松路边就好了。"1999 年的冬天，母亲的小吃摊就摆在如今的赛道起点附近，父亲每天收工后都会绕路去帮忙，风雪里推着三轮车的背影，和此刻奔跑的身影重叠在晨光里。

二

半程计时毯的感应器发出清脆的 "嘀" 声时，父亲的呼吸开始有些急促。他从臂包摸出能量胶，撕开包装的动作带着机械的熟练 —— 就像当年给失灵的电机换零件，每一步都精准得刻在骨子里。2012 年五金店遭遇火灾的那个深夜，他也是这样冷静地抢救账本和客户资料，浓烟熏黑了衬衫，却没弄乱一页单据。

25 公里处的医疗站旁，志愿者递来温水的瞬间，父亲突然弯腰按住膝盖。我慌忙停下，他却摆摆手："老毛病，当年扛着暖气片爬四楼落下的。"2003 年小区改造，为了给独居老人安装暖气，他连续一周每天爬十几个楼层，膝盖积液肿得穿不上裤子，却在客户送来的锦旗上只写了 "分内之事"。此刻他靠着护栏拉伸，额角的汗珠滴在地面，晕开的形状像极了当年店铺重修后挂上新招牌的轮廓。

30 公里的指示牌升起时，赛道进入了爬坡段。父亲的配速明显慢了下来，背影在人群中渐渐缩小。我想起他下岗后摆地摊的那段日子，寒冬里守着一堆螺丝刀和扳手，直到路人散尽才敢啃冷馒头。"别停，" 他回头时嘴唇泛白，却笑着扬了扬手，"你看前面补给站有擀面皮，完赛就能去换免费的。" 赛事手册上的福利政策他记得比谁都清楚，就像当年熟记每种螺丝的型号与价格，生活里的甜，从来都是他咬着牙挣来的。

三

35 公里的 "撞墙期" 如约而至。父亲的脚步开始踉跄，每一次落地都伴随着轻微的颤抖，就像 2018 年店铺拆迁时，他站在废墟前的模样 —— 不是崩溃，是沉默的坚持。志愿者递来的冰毛巾敷在他脖颈上，他突然指着远处的宝塔山轮廓："你小时候总说那山像爷爷的烟袋锅，现在还像吗？"

我想起爷爷临终前，父亲守在病床前的四十天。白天打理店铺，晚上在医院的折叠床上蜷缩着，却从没耽误过一次送货。那时他说："人这一辈子就像跑马拉松，前半程拼力气，后半程拼心气。" 此刻他扶着我的肩膀慢慢往前走，膝盖发出细碎的声响，却不肯停下脚步。沿途的观众喊着 "老爷子加油"，他抬手致意的动作，和当年接过区里 "诚信商户" 牌匾时一样郑重。

最后两公里的赛道铺满夕阳。父亲突然加快了脚步，背影穿过攒动的人群，竟有了几分年轻时的利落。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——2005 年我考上大学，他也是这样在前头带路，穿过拥挤的火车站台，把沉重的行李箱扛在肩上，说 "丫头你看，前面就是检票口"。此刻终点线的拱门在余晖里发亮，就像那些年他为我点亮的每一盏灯。

四

冲线的瞬间，计时器显示 1 小时 42 分。父亲接过奖牌的手有些颤抖，却执意要把奖牌挂在我脖子上。医疗站的志愿者给我们递来赛后恢复包，冰池区的水雾袅袅升起，远处传来跑友们的欢呼与吐槽，有人说 30 公里抽筋抽得怀疑人生，有人笑称踩空瓶子差点摔个跟头，这些细碎的声响，都是生活最鲜活的注脚。

返程的地铁上，父亲靠在椅背上睡着了。他的运动鞋沾着泥点，袜子磨破了边角，却紧紧攥着那枚印着渭河风光的奖牌。我想起他常说的话："五金店里的每颗螺丝，都要拧到最紧；人生里的每段路，都要跑到最稳。" 窗外的城市渐渐亮起灯火，那些他跑过的路 —— 无论是推着三轮车的风雪夜，还是守着店铺的漫漫长昼，都化作了此刻他平稳的呼吸，和奖牌上闪烁的光。

第二天清晨，父亲在朋友圈发了九宫格照片：计时器截图、我戴着奖牌的笑脸、他磨破的袜子，最后一张是三十年前他刚参加工作时的黑白照，青涩的青年站在五金店门口，眼神明亮。配文只有一句话："42 公里是赛道，一辈子是征途，丫头，慢慢跑。" 楼下早餐摊飘来擀面皮的香气，阳光穿过窗棂，落在他晾晒的跑鞋上，温暖得如同他走过的半生光阴。